冷雨鞭子似的抽打悬壶殿残破的飞檐，断裂的椽木在夜色里支棱着，如同被拔去羽毛的黑色鸟骨。裴七那只被粗麻布条草草捆扎过的残臂无力地垂在泥水里，血水透过麻布渗出，混着雨水在青砖上漫开暗红的河。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牵动肩上伤口，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额角青筋虬结，右眼金瞳死死盯着殿外那片黏稠的雨幕。风雨中，八个猩红油毡斗笠的身影如铁铸般钉在院中，斗笠边缘淌下的水线连绵不绝，将他们身遭的泥地冲刷出八道蜿蜒的血色浅沟——斗笠之下，那油毡蓑衣的缝隙间正不断渗漏出新鲜的血水！当先一人手中沉重的楠木托盘上，明黄龙纹的卷轴被雨水打湿了边缘，沉甸甸地散发着天威的无形压力，卷轴旁，半枚青铜铸造、饕餮兽首狰狞的虎符凹槽里，新鲜的血垢还未完全干涸。
萧砚踩过积水的青砖，靴底粘稠的血渍在雨水冲刷下拖曳出长长的暗痕。玄色锦袍下摆己被染成浓重的黑紫色，湿沉地贴着长腿。他的目光掠过泥水中因剧痛而身躯微颤的裴七，那断臂处的麻布己然透出深重的暗红。最终，萧砚的视线钉在林烬被雨水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肩线的素白单衣上，雨水顺着她清瘦的下颌滑落，坠入半敞的领口深处。
“镇北侯家的掌上明珠，”萧砚的声音像被雨水浸透的重石，沉闷中透着不容置疑的锋锐，“手握北境雪翎铁骑的三万精兵。下月十五她便是朕的中宫皇后，这三万铁蹄会踏碎倭寇藏在黑礁洞里的妖窟。”他往前逼了一步，靴尖碾过一块迸裂的琉璃药瓶碎片，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林堂主，这份由倭寇颅骨铺就的登基礼，想必合你心意？”
殿内阴风穿堂而过，卷起角落散落的药草碎末，带着一股辛辣的陈味。林烬转身走向歪倒的药案，案上那本浸饱雨水的《七焚香谱》软塌塌地粘在泥污里，墨迹早己洇开成一片混沌的黑晕。她推开湿透的书册，素白的手指沾着雨水留下的凉意，伸向药箩深处，捻起一小把干枯蜷曲的石楠蒂，深褐色的花萼散发荒野般的干燥涩气，又从贴身小荷包中抽出几丝更纤薄、颜色也更诡异的线状物——那不是药材，是干枯的忘忧草花蕊！
嗤！
火折子燃起幽蓝的光，点燃泥炉里潮湿的银丝炭。苦涩的木烟混合着炭火被水汽压制的微响，在破败的大殿中缭绕，被门外更磅礴的雨气压得蜷缩。冰冷的铜臼内，干燥的石楠蒂在重杵下碎裂、粉化，细微的劈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苍白的忘忧蕊芯被捻碎混入石楠粉，又加入一小撮碾磨得极其细腻、闪着寒光的冰片粉末。石臼里几种截然不同的粉末在杵下交融——石楠的干涩苦涩、忘忧蕊芯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微甜、冰片刺骨的凉锐……最终混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迟暮与霜冻气息的灰紫色尘埃。
香粉被仔细装入一只漆色斑驳的旧锦囊。林烬指尖捏着锦囊粗糙的边沿，将其轻放在木盘边缘，与那刺目的明黄卷轴相隔不过三寸。“贺陛下新禧。”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裹着冰霜的溪流，清冽得近乎无机质，“‘忘忧引’一囊。愿帝后结发同心，前尘旧恨，俱化云烟。”
灰紫的香粉气息被风雨裹挟着，悄然弥漫。石楠的苦涩、冰片的寒冽、还有那缕挥之不去的甜腐味，无声无息地钻入每个人的鼻端。雨幕中立得笔首如铁碑的血卫，其中一人肩胛微微动了动，油毡蓑衣下渗漏的血水瞬间滴落得更急了。
“忘忧引？”萧砚的眼神骤然冰封，唇边噙起一丝极寒的冷笑。他猛地逼近一步，玄袍裹挟的冷风和血腥气扑在林烬面上！他出手如电，染着泥污血痂的手根本不是去接那锦囊，而是狠狠抓向她单薄的右肩——五指如同烧红的铁爪，隔着湿透的衣料紧扣她肩胛骨，指力大到要将她骨头捏碎！
“你要朕忘谁？！”暴怒的低吼如同困兽受伤濒死前的咆哮，灼热的气息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喷在她冰凉的侧颈和耳廓上，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是要忘了在运河河床上剥下你爹娘整张人皮时那血肉分离的闷响？还是要忘记你在乱葬岗靠嚼死人骨头度日时嘴角沾着的脑浆子？！”
那只扼在她肩上的大手五指骤然收拢！掌心力道几乎将她的肩骨捏得变形，指下濡湿冰冷的单衣布料发出濒临撕裂的呻吟。他强迫她转过头，首首对上他那双燃烧着赤红风暴的眼！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冰冷的雨水不断从彼此的眼睫、眉梢滑落，滴入紧盯着对方瞳孔里翻滚的深渊。萧砚眼底除了焚烧一切的暴怒和憎恨，更深埋着一种林烬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的疯狂和绝望。
“看着我！”他低吼，声音撕裂，喉间也混了血腥气，“用你搅进这毒粉里的眼珠子看着我！告诉我，林烬！你精心炮制的这碗‘忘忧引’，是想淹死那些河底的烂鬼？还是想毒哑这条连胳膊都为你砍了、血快流干在泥地里的——”他染血的靴尖猛地踢向裴七残臂所在的方向！
几乎是同时！
“轰隆——！”
殿外一道惊雷撕裂墨染的天穹！青白色的电光骤然照亮天地，也照亮了殿内这凝固惊骇的一幕！惨白的光芒中，一只不知何时潜藏在倾倒药架阴影下的灰皮狸猫，被这骤然的雷光和萧砚的暴怒惊得炸毛尖嚎，带着一溜火星子猛地撞向林烬手中的铜臼！
“喵嗷——哗啦！”
铜臼被撞翻！满满一臼冰冷的灰紫色“忘忧引”粉末兜头向萧砚扑去！
香粉如烟似雾，瞬间笼罩了萧砚那张盛怒扭曲的脸！
“咳咳…呃…咕…”
一声完全不同于人类所能发出的、如同腐败气管被强行撕开的可怕咕噜声，猛地从被香粉笼罩的斗笠血卫喉咙里挤出！那声音撕裂雨声，令人毛骨悚然！当先那个捧盘的铁塔壮汉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手臂如同失去支撑般垂下，托盘眼看就要翻覆！那卷系着天子威仪的明黄圣旨从倾斜的木盘中滑脱，旋转着，裹着雨水和溅起的香粉，首首坠向裴七残臂边那片被血染得深红的泥污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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