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喧嚣如同退潮般从体育馆散去，留下的是空旷场地里残留的汗味和更显寂静的回音。陆星野拒绝了队友们去撸串庆祝的邀约，独自一人留在更衣室。冷水冲刷着身体的疲惫和亢奋，却冲不散脑海里那双隔着人海、看向自己掌心、又在自己注视下迅速收拢手指的眼睛。
他换上干净衣服，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坐在长凳上，手指无意识地着手机冰冷的屏幕。解锁，点开通讯录，那个熟悉的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方，最终却只是烦躁地锁上屏幕，将手机塞回裤兜。道歉？解释？感谢她来看比赛？每一个念头都显得苍白而可笑。他们之间横亘的，早己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跨越的深渊。更何况，那个戴眼镜的家伙…陆星野眉头紧锁，甩甩头，试图将那张温和带笑的脸甩出去。
他拿出书包里被冷落了好几天的物理竞赛习题集。纸页冰凉，复杂的电路图和力学模型在眼前晃动，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一会儿是篮球入网的弧线，一会儿是图书馆刺目的碎纸屑，一会儿是林初夏掌心那道伤痕的轮廓，一会儿又是周慕远低头看速写本的侧影…还有教练那句“心不在球场上，技术再好也白搭”的警告。学业和篮球的双重压力，如同冰冷的铁钳，在短暂的胜利火焰熄灭后，再次紧紧扼住了他。他烦躁地合上习题集，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特有的气味。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初夏坐在画架前，面前是那幅正在进行的《星尘之痕》（她为那只嵌着星尘的手取的新名字）。她正用极细的貂毛笔，蘸取调色板上混合了钛白和一点点群青的浅灰色颜料，极其小心地渲染着手部皮肤细腻的纹理和光影，试图让那只手在画布上“活”过来，让那道伤痕和中心的“星尘”既真实存在，又带着超现实的象征意味。
“皮肤的质感处理得很好，尤其是高光和阴影的过渡，很自然。” 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初夏笔尖一顿，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周慕远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安静地站在她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专注地落在画布上，带着纯粹的欣赏。
“谢谢学长。” 林初夏轻声回应，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但动作明显更谨慎了些。
“不过，” 周慕远走近一步，声音依旧平和，“你有没有想过，让背景的‘场域感’再强一点？你之前用炭笔涂抹的混乱线条很有力量，但转换成油画，这种力量感可以通过色彩的叠加、笔触的方向性来更强烈地表达。比如，用更冷、更沉的蓝灰色打底，再用刮刀蘸取少量暖橘或暗红，以短促、冲突的笔触覆盖上去，模拟能量碰撞的痕迹？这样，中心这只带着‘星痕’的手，作为视觉焦点和稳定点，会更有冲击力。”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画布旁虚虚比划着，眼神里闪烁着对艺术探索的热忱。
林初夏停下笔，认真思考着他的建议。他说得很有道理。那种无形的、充满冲突的“场域”，正是她想要表达却尚未完全找到合适语言的感觉。她看着画布上那只略显孤立的手，又想起昨天球场上那个在混乱人潮和激烈对抗中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影…混乱与焦点，冲突与存在…
“我…试试看。” 她点点头，眼神亮了一些。周慕远的建议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创作上的某个瓶颈。
“对了，” 周慕远像是想起什么，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单，“下个月市青年艺术中心有个小型先锋艺术联展，主题是‘痕迹与新生’，征集具有实验性和思考深度的作品。我觉得你这幅画的立意和方向，非常契合。” 他将宣传单递给林初夏，“虽然时间有点紧，但我觉得值得一试。要不要…考虑送这幅去参展？我可以帮你联系策展人，也…可以一起讨论怎么深化它。” 他的语气带着鼓励和真诚的邀请。
林初夏接过宣传单，看着上面抽象的艺术图案和“痕迹与新生”的主题，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参展？她的画？走出校园？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下意识地看向画布上那只手，看向掌心那点冰冷的“星尘”。
物理教研组办公室。王阎罗、物理竞赛辅导李老师，还有陆星野，三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凝重。
桌上摊开着两份试卷：一份是陆星野在选拔风波前的模拟卷，成绩优异；另一份是刚刚结束的内部小测卷，分数明显下滑，几处基础性错误触目惊心。
“陆星野，”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惋惜和严厉，“状态还没调整回来？你看看这基础题！竞赛不是儿戏！名额给你恢复了，但你现在的水平，去参加市级竞赛，结果你自己心里清楚！”
王阎罗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陆星野。篮球赛的逆转他听说了，但这并不能抵消学业上的滑坡。
陆星野低着头，看着试卷上刺眼的红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李老师说得对。停课、禁闭、风波、训练、还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混乱思绪…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啃这些艰深的物理题。去参赛，大概率是垫底丢人。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
“距离市级竞赛报名确认截止还有三天。” 王阎罗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学校需要最终确认名单。张浩然因严重违纪被取消资格并记过，名额空出来一个。另一个…”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星野，“陆星野，我们需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去，还是不去？去，就拿出破釜沉舟的态度，把状态给我找回来！不去，就趁早把名额让给更有准备、更稳定的同学！比如，二班的陈默，他这次小测成绩就很扎实。” 他递过来一张报名确认表，“签，还是不签，今天必须决定。”
签，还是不签？
三个字，像三块巨石压在陆星野心头。签，意味着要顶着巨大的压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扭转状态，在篮球训练和学业间疲于奔命，结果未知，失败的风险极高。不签…意味着放弃这个曾经拼命争取、甚至因此卷入风波的机会…也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认输？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被沉重的压力碾碎时，办公室虚掩的门缝外，传来两个女生压低却清晰的交谈声。
“…初夏，你真要参加那个先锋展？太厉害了吧！”
“嗯…周学长推荐的…他说我的画很适合…”
“周慕远学长？他可是咱们学校艺术生的标杆啊！他帮你肯定没问题！不过…时间这么紧，你还要准备艺考集训，来得及吗？”
“…试试吧。机会难得。” 林初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陆星野从未听过的、坚定的力量感。随即，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星野猛地抬起头。办公室的门缝外早己空无一人，但那句“机会难得”和那个名字（周慕远），却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他的耳朵，也扎进他混乱的思绪里。他仿佛看到了画室里，她专注描绘那只带着星尘伤痕的手的样子，看到了周慕远站在她身边温和指导的样子…她抓住了她的机会，在混乱中找到了她的“星轨”，坚定地向前走着。
而他呢？还在这里为一个名额患得患失，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
一股混合着刺痛、不甘和某种强烈自厌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凭什么犹豫？凭什么退缩？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骄傲呢？被那点破事磨没了吗？！
“老师。” 陆星野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决绝。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张报名确认表，看也没看，首接翻到最后一页，抓起笔，在签名栏上，用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去。” 他把签好名的表格拍在桌上，眼神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我会把状态找回来！市赛，我去定了！”
李老师和王阎罗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陆星野不再看他们，抓起书包，转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室。背影挺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
陆星野冲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台阶上，胸口剧烈起伏，刚才签名的冲动带来的短暂热血正在冷却，留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沉重的压力。他要去哪里？做什么？怎么在三天内找回状态？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林荫道。林初夏和周慕远正并肩走着。周慕远手里拿着一个似乎是画筒的东西，正侧头对林初夏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像是在讲解什么构图或技法。林初夏微微仰着头，神情专注，偶尔点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映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和眼中那点因为专注而闪烁的微光。
她看起来…很不一样。不再是图书馆事件后的苍白麻木，也不是看台上格格不入的疲惫，而是一种沉浸在某种热爱事物中、找到了方向的…平静与光亮。
陆星野的脚步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闷痛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荡。他签下了竞赛的“军令状”，带着一腔孤勇和沉重的压力。而她，在另一个领域，在另一个人的陪伴和指引下，正走向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充满艺术气息的世界。
他们仿佛运行在两条截然不同的星轨上。一条是充斥着压力、竞争、需要他拼尽全力去搏杀的物理与篮球的轨道；另一条则是安静、深邃、需要极致专注与情感投入的艺术轨迹。轨道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他看着她专注聆听的侧脸，看着她指间似乎己经不再那么明显的伤痕痕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签下名字、还带着墨迹的掌心。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他淹没。
他最终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转过身，朝着与林荫道相反的方向——篮球馆走去。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与刚才签下名字时截然不同的沉重与寂寥。两条星轨，在短暂的相交（球场的注视）后，似乎正朝着更加遥远的、平行的方向，静默地延伸开去。那无形的引力，是否还能在未来的某一点，让他们再次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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