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一个人碾碎，直至分裂成亿万分碎片，那么在这亿万分碎片中的一份，他会有思考的能力么，又是否能够称得上是原来的他呢？
路明非流淌在时间寂静的海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他在这个瞬间也许能够理解老唐了。
当拥有着千万年记忆的【自己】朝着自己涌来时，那个属于路明非的存在将会在刹那间被淹没，那短暂的，如同梦境一般的二十岁人生就宛如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沉默地堕入了那寂静的时间海洋之中。
他本应该被这股记忆的汹涌浪潮彻底吞噬，直至再也寻不回那个名为路明非的存在。
但诡异的是，即使那千万年的记忆再如何汹涌，再如何的庞大，却始终无法将那片小小的，名为路明非的残片彻底吞噬。
他就好像是某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存在，如同轻舟，亦或是落叶，被水流的翻涌推着前进，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沉沦。
在这片属于精神的记忆之海中，名为路明非的小小碎片就这样存在着。
他睁开眼睛，记忆几乎糅杂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扭曲，仕兰高中的风景残杂着死侍的咆哮，卡塞尔的校园中却又带着家乡的空气，感觉，记忆，几乎扭成了一团，变成了一段狂乱错综到几乎无法分辨真伪的诗歌。
路明非无法判断，判断需要一个标准，需要一个既定不变的锚点，但他就连这样的锚点都无法找到，只能任由着自己在这狂乱的记忆中流淌。
他偏过头，看着身下的记忆海洋，遮天蔽日的黑色巨龙脚踏着星辰，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但这样的记忆也是狂乱的，扭曲的，在巨龙咆哮后的下一秒，场景又突兀地换到了一片血色的战场之上，路明非几乎能闻得见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片海洋是平静的，路明非也是平静的。
但这种平静却是异常的，他们无法做出激烈情感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分辨出那记忆的顺序，在错综狂乱的记忆之海中，他究竟要用怎样的情绪去面对呢？
路明非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知道很多，却无法理清脑海中的记忆，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情绪也不知道。
躺在精神的世界中，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完成。
但路明非想不起来，他根本没有办法判断，记忆中时间的顺序是混乱，事件的排序也是混乱，甚至就连同一件事情都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展开。
他看见过自己在电影院里看着《机械总动员》，身旁的女孩脸颊红扑扑的与他打闹着，在电影即将落幕的时候，他们走出了电影院，迎着霓虹的灯光，少女向着他强势的表白。
他看见过自己在电影院背对着落幕后的《机械总动员》，身旁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少年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摆出了字母【L】的模样，恍惚间，路明非想起来自己应该是那个小写的【i】。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就连登场的人物都是同一批，但路明非的脑海中却同时拥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
他看到了赵孟华对着自己趾高气昂，他看到了赵孟华对着自己卑躬屈膝。
他看到了楚子航在雨夜中朝着自己发出了邀请，他看到了楚子航独自一人走上了那辆迈巴赫。
他看到了老唐化作了火焰，最终坠落到了海底。
他看到了老唐露出了微笑，在飞雪中对自己点头。
每一寸节点，每一段时间，都有着完全不同的事件走向，登场的人物还是那些人，但他们的姿态与结局却又完全不同。
他需要去完成的事，又是哪一件事呢？
路明非望着眼前闪耀着的金色光芒，思绪一时间陷入了茫然，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
是因为太过耀眼而灼瞎了眼睛么？
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路明非看着那金色的光芒，忽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感觉几乎淹没了全身。
纷杂混乱的记忆在这一刻被扫空，就连身下这片记忆的海洋也如同摩西分海一般被强硬得推了开来。
路明非向着无法预知的深渊坠落，但他却没有一丝的恐惧，相反，他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觉。
八年前，雨落之日。
愤怒与不甘笼罩着自己，头颅被大人的力量强迫着低垂，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但路明非知道自己什么都无法做到。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看着叔叔对着眼前那个骂街女人的卑微态度就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未来的结局了。
一个自尊与骄傲被彻底碾碎的结局。
失去了那合理愤怒的权利之后，自己就再不敢朝着不公发泄自己的委屈，即使遇到了再大的刁难与斥责，即使被所有人当做小丑，他也只能微笑着，用白烂话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伤口。
“我也许会成为一个衰仔。”
孩子倾听着连绵不绝的辱骂，在心中暗自想到。
没有一个孩子想要在未来成为一个衰仔，那一点都不酷。
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把自己当做那个坚强勇敢永不服输的主角，谁会将自己代入那个一直游离于主角团附近，用笑料来插科打诨的小丑呢？
但他好像没得选，他没有主角故事里的那些后盾，没有宝剑，没有秘籍，也没有足以为他遮风避雨的长辈。
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没有的他，在面对不公时所有宣泄的愤怒都会化作同等的力量砸到自己的身上，不会有人为他赞扬，也不会有人为他不平。
当他遇到不公的时候，在人们脸上所能看到的最多表情，只会是那冰冷的嘲笑与讥讽。
所以又为什么要反抗呢？做个衰仔其实也挺好的不是么？至少在自己的白烂话构成的心之壁垒之下，那些人嘲笑似的眼光是无法伤害到自己的。
与其在一次又一次的抗争之中遍体鳞伤，不如成为一个衰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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